椒房殿:与皇后书

1
未儿:
今日上元,朕带你去逛庙会,见一群垂髫(tiáo)小儿在街头追逐嬉戏,甚是欢乐。
你莫名感慨,说忘了自己儿时的模样,更忘了与朕初见时的情形。好在朕都记得,索性写下,留与你将来慢慢看。
你儿时贪玩,入宫第二天就因追逐小猫迷失在未央宫园林。
那时朕正在林深处练剑,天色渐晚,林子上空蓦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啼哭,可把朕吓得心惊肉跳。
待缓过神来,循着哭声找去,就看见你小小的人儿蜷在树下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。
朕从不知这宫里还有如此小的女娃,问你是谁,你却只会大哭大叫,“大哥哥救我,大哥哥救我……”
朕见你如此惊恐,只能先将你抱回宣室,谁知你一见这庄严肃穆,哭得更凶,抱着朕的脖子不肯撒手,鼻涕眼泪蹭了朕一身。
朕无论如何都不能使你停止哭泣,情急之下,突然心生一计,举起拳头说要给你变个戏法。
你竟瞬间不哭,睁大好奇的眼睛望着朕。
朕心中大喜,在你面前晃晃拳头,随后让你将它打开,你迟疑又满怀期待,打开一看,顿时满眼惊喜——朕给你变出了一枚小小玉钩。
你把玉钩拿在手上,翻来覆去打量,一脸不可思议,弯弯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。
朕趁机叫人拿来温水浸过的帕子,给你擦净小脸,这才看清你的模样,还是个挺俊俏的小丫头。
朕见你喜欢那玉钩,就问送你可好,你顿时咧开小嘴露出一个甜甜的笑,奶声奶气地说:“谢谢大哥哥。”
朕还是头一次知道小孩子竟是如此可爱的小东西,简直让朕的心都化了。
你却不准朕叫你小孩子,仰着小脸一本正经地说你是皇帝的上官婕妤。
朕惊愕不已。此前朕只知你年纪尚小,却不知竟是个刚断奶的小女娃。
你不知朕的身份,依然叫我大哥哥,抱着朕的手臂请求我帮你寻找走失的小猫。
可你太小,就连那小猫有多大,长什么样子都说不清楚,最后干脆将两条手臂往胸前一抱,说:“它这么大,只有白天和点灯的时候才会出现,夜里灯烛一灭,就消失了。”
消失了?朕被你说得摸不着头脑,你难道是养了个神兽不成?
无奈之下,只能叫人去询问你的宫人,才知那小猫早已回宫。
朕特地送你回宫,去拜见那只比你还要聪明的神兽,这才知道原来是只小玄猫,灯烛一灭,可不就消失在黑暗中么。
你喜极而泣,将它抱在怀里又搂又亲,对朕说它是你在这宫里唯一的亲人。
朕简直哭笑不得,“一只小猫而已,怎能称为亲人?”
“大哥哥有所不知,未儿在这宫里无亲无故,也只有将它当成亲人了。”你说着,又要哭。
朕赶紧将你抱起,“我在这宫里无亲无故,从今以后,我做你的亲人如何?”
“好!以后未儿有好吃的,都留一半给大哥哥。”你连连点头,眉开眼笑。
朕却差点红了眼圈。未儿,感谢小小的你来到这里,从那一刻起,朕在这世上再也不是孤家寡人。
——大哥哥于元平元年上元节。
2
“启禀皇后,敬夫人求见。”宫人忽然前来通报。
我赶紧收起书信,坐到妆镜前去,“快请!”
母亲近日来得殷勤,我本不想见任何人,但又不忍心让她为我牵肠挂肚,只能每日与她打个照面。
我正往脸上扑粉,母亲与霍成君走进来。
霍成君是外公与妾室显夫人的小女,虽是我的姨母,却与我年纪相仿。我入宫后,她时常跟着外公入宫来找我玩耍,与我甚为亲密。
我在镜中朝她二人笑笑,霍成君表情有些僵硬。先帝一去,举国哀鸣,宫中愁云惨雾,她自然不知如何是好。
母亲与我在镜中对视片刻,红了眼圈儿,“这脸上的泪痕可以遮盖,心底的悲痛又岂能掩饰?”
到底是母女连心,我本想装作若无其事,还是被她洞穿一切,“母亲放心,我本就粗枝大叶。”
“粗枝大叶,只因无事值得你放心上。但先帝驾崩对你来说不啻(chì)于天崩,你心里苦,别人不知,我这当娘的岂能不知?”母亲背过身去偷偷拭泪。
我赌气扔下手中脂粉,“他只是化成龙回天庭去了,有什么可哭的?母亲还是请回吧。”
母亲见我恼火,赶紧擦干眼泪,“对对对,先帝的确是化龙而去,臣妇今日正是奉先帝遗诏……不不不,先帝的嘱托而来。先帝去时,曾留下这个,并叮嘱臣妇一定要督促皇后奉诏而行,皇后请过目。”
母亲诚惶诚恐由袖中掏出一方缣(jiān)帛,刚要展开,被我一把夺了过来,就着案头的白烛引燃,丢进香炉。
敬夫人失声大喊,“娘娘,那可是先帝赐你的休……”
“无论是什么,烧了也就没了,此事也不必再提。好了,本宫乏了,母亲回府去吧。”我挥一挥手,故作冷漠。
外公却在此时赶来,撞见满眼含泪的母亲。
“这是出了何事?”外公惊问。
霍成君代母亲回答,“长姐奉先帝遗诏来请皇后离宫,但皇后抗旨不遵,烧了遗诏,还请父亲劝劝皇后。”
外公一听,脸上反倒露出几分欣慰,“好,好,未儿终于长大懂事了。放心,只要你留在椒房殿,外公保你一生荣华富贵,独掌大权。”
母亲与霍成君见外公竟帮我说话,惊愕不已,最终无奈离去。
我对外公报以微笑,心却是冷的。先帝一走,天下再也无人懂我。
我并不贪恋什么荣华富贵,也不稀罕什么无上大权,留下来,只因为这是我的家。
我六岁就来到这里,和先帝相依为命,在他的呵护下长大。他走了,但留在椒房殿的欢声笑语和温情却足以暖我余生。
3
外公来请我的玺书,说国不可一日无君,他已决定将昌邑王刘贺过继给先帝为子,继皇帝位,尊我为皇太后。
我手执皇后玉玺,犹如千钧压顶,不知这玉玺一落,会把大汉交到一个什么人的手中。
外公见我迟疑,一把按住我的手,玉玺落下,噩梦开始。
那刘贺简直就是一团烂泥,荒淫无道,不知廉耻。来时路上就强抢民女,惹得百姓怨声载道,进了宫也不知收敛,先帝的灵柩尚停放在前殿,他竟将昌邑国的乐人引入宫中,击鼓吹箫,寻欢作乐。
我怎能容忍他如此玷污亡魂,于是连夜叫人去请外公,让他废了这个昏聩无能的东西。
外公赶来一看,也是雷霆震怒,当场斩杀了那些乐人,但任凭我再三哭求,却始终不肯答应废帝之事。
我这才懂得什么叫人走茶凉。先帝在时,将外公奉为尊长,事无巨细都与他商议,如今他躺在那里任人凌辱,外公维护的却是自己一手拥立的无耻之徒。
我痛定思痛,要废刘贺,只能靠我自己。
我不会什么铺谋设计,只能派人盯着刘贺,将他所犯的罪行一一记录在册。
到他继位二十多天,那些书简已堆积成山。
我请来外公,让他过目,并与他做最后一次商讨,“刘贺失德,祸国殃民。外公若再不决断,我只能不顾外公颜面,亲自颁诏。”
外公显然没有料到我会如此强硬,与我对视许久,黑着脸拂袖而去。
我一夜未眠,不知翌日早朝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,但不管是什么,刘贺不倒,我决不罢休,宁可拼了这条性命,也要与外公抗争到底,反正最坏也不过就是陪先帝一起躺在那里。
来日一早,外公便率众臣前来上奏,以刘贺“荒淫无度、不保社稷”的罪名,请我废黜他的帝位。
我身披凤袍在宣政殿拥兵而坐,叫人将刘贺绑了押至朝堂。外公当堂历数他累累罪状,铁证如山,刘贺不敢狡辩,我手起玺落,一道懿旨将他废为庶民。
做了十年皇后,我还是头一次行使手中大权,也终于明白大权在手的意义。只是不知先帝见了我这副样子,是喜是忧。
他生前不曾让我沾手半点朝堂之事,说定国安邦都是男人的事,但如今他不在了,江山不稳,我不能坐视不理。
国不可一日无君。刘贺之后,外公经慎重斟酌,将卫皇后的曾孙刘询过继与我为子,继皇帝位。。
我亲自召他入宫长谈,见他沉稳刚毅,忠厚恭谦,虽长在农家,但谈吐不俗,举手投足都带着帝王风范,这才答应颁下玺书。
谢天谢地,这一次,我与外公总算没看走眼。刘询继位之后,励精图治,勤政爱民,使得天下政通人和,百姓安居乐业。
我也终于放下心来,从此不问政事,深居简出,躲在椒房殿自得其乐。
唯一的憾事,是刘询的发妻许皇后在分娩时暴毙,我的小姨母霍成君入宫,做了刘询的皇后,我名义上的儿媳。
按宫规,她本该常来向我请安,但她的母亲显夫人说她是我的姨母,要请安,也是反过来才对。
非但如此,显夫人还以我没有子嗣为由,唆使朝臣向刘询进言,将我赶出椒房殿,请正宫皇后霍成君入住。
刘询一口回绝,闹得霍成君颜面尽失。
我对此除了深表无奈,也没有别的办法,我是太后,不能擅自打破宫规,这后宫若是任由显夫人指手画脚,岂不是要大乱?
显夫人大怒,与我反目成仇,霍成君也与我疏冷,从此不相往来。
我为此偷偷哭过,但后来也就渐渐好了,习惯了与她形同陌路,井水不犯河水。
谁知多年以后,显夫人竟不请自来,一来就与我亲亲热热,仿佛与我之间从未发生过不快。
“臣妇最近新得了些西域美食,想起太后自幼喜欢吃些稀罕的东西,因此一刻都不敢耽搁,赶紧拿来给太后尝鲜。”
显夫人兀自说笑着,亲手打开那些精致的木盒,露出各色果干肉脯,屋子里瞬间异香扑鼻。
我谢过她,却没有去接她递上来的美味。
4
未儿:
朕方才偷吃仙丹,被你撞个正着,非要讨一颗尝尝。朕与你纠缠不过,头一次对你动怒,惹得你噙着泪花跑开。
你这丫头,真是天生的馋猫,什么都想尝尝,你难道忘了儿时曾为好奇吃过的大亏?
那年你七岁,番国送来一批观赏果木,枝头挂满奇花异果,色彩鲜艳香气袭人,朕瞧着喜人,就叫人都搬到椒房殿去给你。
谁知朕接待使者的筵席还没散,宫人就匆忙来报,说你好像是中了剧毒。
朕大惊失色,一边叫人去请太医,一边急匆匆赶去看你,到了椒房殿一看,只见你双唇又红又肿,已经无法张嘴,只能一个劲儿地流着泪。
太医赶来,一时无法查明你身中何毒,束手无策。
朕急得团团转,一低头却发现那些果木的枝头已变得光秃秃。朕突然想到,你定是见这些果子诱人,给摘下来吃了。
一问你的宫人,果然如此。朕一怒之下,当即叫人绑了番国使者,又叫太医严查这些果木。
那使者听说自己送来的贡品惹了祸,吓得魂飞魄散,待见到你的样子,听清楚事情原委,顿时哭笑不得,叫太医快去找一味药煎水给你服用。
原来那些花果本身无毒,除了观赏之外,还可用作香料,或者入药。
但你嘴馋,也不问清楚就冒然摘下来吃,还放在一起吃,这其中有几种药性是相克的,才导致出现中毒症状。
朕如今想起那场虚惊,依然心有余悸。
你生性好奇,什么新鲜的东西都想尝试一番,尤其无法抵挡美味的诱惑。
朕走后,你若留在后宫,定要万般小心,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拿来吃的,特别是来路蹊跷的东西,切记病从口入。
——大哥哥于元平元年三月初三。
5
先帝走后,我每每读起这封信,总是笑着笑着就哭了。
太医说,先帝身患痼(gù)疾足有两年,天下名医都束手无策,元平元年初,他预感自己时日无多,便开始着手安排后事。
我不是那么迟钝无感,早就疑心他有事瞒我,非要尝尝他的仙丹,并不是因为嘴馋好奇,而是想确认他是不是病了。
可他每次都能巧妙化解我的疑心,将我死死蒙在鼓里。宁可将他的切切叮嘱写成一百二十封信,也不肯与我当面道别。
我知道,他是怕我经不起分离。
他在时,对我百般纵容,走时,又牵肠挂肚。仿佛在他眼中,我总是那个又傻又馋的小孩子。
或许,显夫人也是这样以为。
但我当了这么多年皇太后,岂能不知病从口入,吃人嘴软的道理?更何况显夫人的品行,着实令人不敢恭维。
当年刘询继位之初,她就怂恿外公让霍成君做皇后,可惜未能得逞。后来许皇后暴毙,她马上给霍成君置办嫁衣,所作所为令人不齿。
我与霍成君原本关系亲密,也是被她挑拨离间导致决裂,如今她突然来献殷勤,我岂能不防?
果然,显夫人巧舌如簧,说着说着,到底说出来意。
原是霍成君虽身在皇后之位,但刘询始终对许皇后念念不忘,与她并不亲近,导致她多年未能生儿育女。
“臣妇见皇帝对太后恭敬有加,还请太后多多提点皇帝,若不早些与皇后生下储君,这大汉王朝将后继无人啊!”
这话极其歹毒,刘询与许皇后早有长子刘奭(shì),怎能说大汉后继无人?难道只有霍成君生的,才算皇帝的后人?
我强忍心中反感,拒绝了她的要求。
她不死心,一连来了三次,见我始终不肯答应,竟恼羞成怒,口出狂言,“早知你是如此忘恩负义之辈,当初大司马诛灭上官一族的时候就该将你斩草除根。你真当我是来求你的?我不妨告诉你,这天下没有我霍显做不成的事,挡我者,必死!”
6
未儿:
今日二月初二,龙抬头的日子,你又来胡闹,非要让朕化作真龙飞给你看看,真是叫朕的龙头甚疼。
朕屈指一算,你纠缠此事已近十年。朕真是悔啊!当初就不该出现在你的册封大典,不该叫你知道朕的身份。
那天你身着吉服头戴凤冠,本来像模像样,谁知朕一露面,你就现出原形,兴高采烈地追着我喊大哥哥。
你的祖父左将军与外公大司马不明就里,赶紧提醒你朕是皇帝。
结果不说还好,这一说,可把你惊奇坏了,“原来皇帝竟是个人?”
朕当时就呛了一口凉风,差点把肺子咳了出来,难道皇帝本不该是人?
你却丝毫不顾朕的面子,兴冲冲问道:“都说皇帝是真龙天子,大哥哥,是真的么?”
朕故作威严说道:“是,朕本是一条龙,怕了吧?今后见了朕可要躲远些,小心朕一口吞掉你。”
谁知你非但不怕,反而两眼放光,上前一步,“那你飞一个给我看看。”
朕差点就被你气得吐血,朕乃是堂堂天子,一国之君,哪能说飞就飞?
未儿,朕如今想起此事,依然忍俊不禁。
你竟敢说朕不是人,朕是有多惯着你,才没治你杀头之罪?你没见当时你外公吓得脸都白了,跪在地上连连替你请罪。
要说疼你,朕不得不说说大司马。
当年你在后宫像马儿脱了缰一样撒野,今日拔了人家栽培多年的奇花异草,明日放了人家豢养多年的珍禽异兽,那告御状的人几乎踏破了宣室的门槛,都是你外公拿来家中的宝贝赔给别人。堂堂大司马,为了你跟别人说了多少好话?
可以大言不惭地说,大司马是这世上除了朕以外,最疼你的人。
朕走后,若有人敢伤害你,你一定要学会借力保护自己,及时向外公求助。如此,朕才能放心。
——大哥哥于元平元年二月初二。
7
先帝忘了告诉我,若是外公或者他的爱妾伤害我,该向谁求助。
显夫人走后,我当即叫太医检验她带给我的点心,果然含有剧毒。
我回想当初外公许我荣华富贵的事情,和他对废帝刘贺的纵容,不由毛骨悚然,不寒而栗。
外公杀了我家人,他的爱妾要杀我,先帝至死都不会想到,他最信任的大司马,会在他的朝堂下了这么大一盘棋。
这么多年,我终于知道什么叫害怕了。就连外公都不可信赖,此时此刻,我该向谁借力,才能保住性命,揭开霍家的惊天阴谋?
我望着桌上那些剧毒糕点,突然一个闪念,想起当年本该顺产却离奇死亡的许皇后。
显夫人说,挡她者必死,许皇后不正是她最大的绊脚石?接下来,就是阻止霍成君进椒房殿的我。那么再接下去,又会是谁?
我猛地一个激灵,赶紧叫来我最信赖的宫人傅才人,让她带几位机灵的婢女去伺候刘奭,但凡入口之物,定要事先试毒。
傅才人去了,我又密诏刘询,与他说起心中疑虑,“本宫近日遭人投毒,猛然想起当年许皇后之死,本宫怀疑她死于非命,请皇上再审涉事御医,彻查真相。”
刘询大吃一惊,“太后可知是谁投毒?”
“知道,此人也极有可能谋害许皇后,但眼下真相未明,本宫不可妄言。”
刘询深知我不会空穴来风,当即抓人重审,最终查明是显夫人指使女医淳于衍毒杀了许皇后。
“大司马果然野心昭昭。”我得知真相,呆若木鸡。
刘询却急急替他辩护,“大司马一身赤胆忠魂,太后不可随意揣测,毁他一世英名。”
我大失所望。这盘棋始终是大司马在操控,刘询也不过是一颗棋子,如今霍家势力如日中天,废一个皇帝,简直易如反掌。
刘询到底是聪明人,不会为了死去的妻儿向霍家问罪。
或许人性本就如此,在权力欲望面前,什么夫妻恩爱骨肉亲情,什么男儿热血家国大义,都可以统统弃之不顾。
但我倒要问问外公,若手中大权不是为了捍卫天下正义,又要来何用?
外公是雄才大略之人,与那嚣张狂妄的显夫人不同,见了我,先行君臣大礼,恭恭敬敬问道:“太后召见老臣,不知有何懿旨?”
我深居椒房殿多年,已忘了上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。他老了,须发斑白,满脸风霜,但依然精神矍铄,目光如鹰。
“外公不必多礼,未儿只是有桩心事难解,特地来向外公求教。”我淡淡说道。
外公瞬间换上一副慈爱面容,“未儿有何心事,尽管向外公说。”
“当年若是未儿没有烧毁先帝遗诏,而是奉诏离宫,外公会如何处置未儿?”
外公笑着摇头,“未儿若是离宫,岂不正如老夫所愿?但你天性不羁,先帝料到你不会轻易离宫,所以生前千叮万嘱。若你执意留下,命老臣一定护你周全,保你荣华富贵。如今见你在椒房殿过得安逸闲适,老夫总算不辱使命。”
“不辱使命?如今却是霍家荣华富贵,而我的性命却朝不保夕。”我冷冷一笑。
外公一愣,“未儿何出此言?”
“外公为送霍成君入宫,纵容显夫人毒杀许皇后。如今霍成君稳坐后位,又来向我痛下杀手,未儿只想问问,外公不择手段谋权篡位,是要达成什么目的?”我将那带毒的糕点一把摔在外公脚下。
“未儿,你……”外公话未说完,一口鲜血喷涌而出。
8
未儿:
朕有一事,必须与你说明真相,以免你日后听到风言风语,心中惶恐。
你祖父与父亲,都是罪臣,此事还要从你入宫说起。
当年,朕继位不久,朝中众臣就纷纷提出要将自己家族的女子送入宫中为后,而你更是你祖父力荐的人选。
你外公极力阻拦,却挡不住你祖父和你父亲处处钻营,最后你还是被送进宫。
直至与你见面,朕才得知真相,当即勒令他将你接回府上,还你无忧无虑的时光。
可他并不情愿,百般推脱。
你外公大司马得知消息,也来劝朕,说你祖父与父亲本就功利心切,既然费尽心机将你送来,绝不会轻易接你回去。若强行退回,只能使你被冷落被嫌弃,甚至沦为他们的出气筒。
事已至此,若真想让你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,只能立你为后,不叫任何人凌驾你之上。
朕一见他是真心维护你,也就接受他的建议,将你册为皇后。
但你祖父与父亲终不是良善之辈,见你坐稳后位,就开始得意忘形,你父亲到处宣称与朕平起平坐,你祖父更是设计谋杀你外公,欲图谋权篡位。
有人问你祖父,“你孙女是当今皇后,给上官家族带来无限荣宠,你起兵谋反,岂不是害了你孙女?”
你祖父却说:“外戚荣宠都是过眼烟云,一旦皇后成了明日黄花,荣华富贵也就烟消云散。若能一举夺得皇权,一颗小小棋子又何足挂齿?”
朕听闻此言,万般痛心。他二人乃是你的至亲,两个七尺男儿,却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,将小小的你当做牺牲品。
朕的朝堂容不得阴谋,家里更是,于是当即命大司马诛杀他二人和一众乱臣。
并且为使你免受惊吓,统一口径,说他们战死沙场。
但他们有罪,你并无罪,所以永远不必为此负疚,更不必因此受人所制。若有一天谁敢以此来要挟你,切记一定要找外公为你做主。
——大哥哥于元平元年四月初九。
9
外公被我气死之后,刘询派去治丧的人在他的遗物中发现了这封信。
我,二十多岁的大人,堂堂一国太后,捧着书信哭得撕心裂肺。
这么多年,我一直在想,先帝自从知道自己病危,每天都给我写一封书信,可为何那天偏偏没有。此刻我才知道不是他没写,是外公替他转交书信的时候,藏起了这一封。
外公希望我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是罪臣之后。
但如今我知道了,也因此受到要挟,却再也无人替我做主!
刘询说,显夫人与霍家子侄的野心,外公早有察觉,因此这些年一直苦撑着,亲自掌控兵权,让刘询部署对策。
我闻听此言,惊愕万分。想起当年先帝常说不敢惹我,否则大司马翻脸,他这皇帝就做不成了。
如今我才知这不是玩笑,外公可以为我颠覆一个王朝,也可以为我守护一个王朝。
而我终究幼稚,为了守护先帝的江山,气死了无辜的外公。
我亲眼看着刘询灭了霍家,到外公墓前大哭了一场,从此躲进椒房殿,几乎不再露面。
不问朝堂,才是我给先帝和外公最好的回报。
这年四月十七,椒房殿的紫藤花如期绽放,我这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,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娃娃,长得粉雕玉琢,甚是惹人疼爱。
我赶紧招手叫她过来,问她是谁。
她一双灵动的眸子望着我,奶声奶气说道:“娘亲叫平儿来陪伴太皇祖母,姨姨,请问你是哪位?”
我欣喜不已,原来她是傅才人与太子刘奭的长女,封号平都公主。当年我派傅才人去保护刘奭,两人一见钟情,我也就乐得成人之美,将她赐给刘奭。
她因此对我非常感激,但知道我喜欢清静,极少来打扰我,想不到对我还是如此牵挂,还记着今天这个日子,特地派了这么个可人儿来陪我。
我伸手将平儿揽入怀中,“我就是太皇祖母啊。”
“平儿不要,姨姨如此漂亮,才不是什么祖母。”她把小脑袋瓜晃得像拨浪鼓。
“好,好,你喜欢叫什么,就叫什么吧。来,我们来摘些花朵,给平儿做紫萝花糕好不好?”我亲亲她粉嫩的小脸蛋,满心宠溺。
平儿如我一样,也是个小馋猫,一听紫萝花糕就眉开眼笑,“好,我来摘花儿。”
我抱起她,将她举到那粉紫色的瀑布下,平儿一边笨拙地摘着花,一边奶声奶气与我说话,“姨姨种的这花儿好美。”
“这花儿啊,不是姨姨种的。”
“那是谁?”
“是姨姨的大哥哥。”
“姨姨的大哥哥?他是谁?他在哪?”
“他啊?他是一条龙,在天上呢。”
“哇,大哥哥好厉害!姨姨可不可以让大哥哥下来给平儿也种一棵?”
“大哥哥他累了,不会回来了,等得了花种,姨姨去给平儿种一棵好不好?”
“那要怎样得到花种呢?”
“要等到平儿六岁……”
10
未儿:
椒房殿的紫藤又开花了,如梦如幻,煞是好看。
可你在树下一边摘花一边与朕顶嘴的样子,真是讨打。
你为何不肯相信这是一棵神树?你难道忘了你六岁那年掉了第一颗乳牙,朕把它种在此处,让你许了个愿,结果第二天就长出了你最喜欢的紫藤树苗?
如今朕陪你看花都看了好几年,你的紫萝花糕也越做越好,朕吃了,竟觉得身子格外轻盈,神清气爽,大有腾空而起的冲动。
这些年你一直催着朕化龙,朕想了想,眼下人间风调雨顺,国泰民安,你也大了,朕无牵无挂,回天庭转转倒也不错。
朕来人间一趟,有你这么个可爱的小丫头做妹妹,看着你一天天长大,实在不虚此行。
唯有一件憾事,就是没能亲手为你披上嫁衣,以兄之名,风风光光送你出嫁。
都怪朕这些年把你宠坏,让你如此任性,死活不肯离宫。
但也无妨,朕除了这些书信,还给你留了一纸休书在敬夫人那里,是否有些惊喜?
敬夫人来时,你一定要乖乖跟她走——大哥哥与娘亲的话,你总要听一个,对吧?
好了,朕写到此处,龙体越发轻盈,这就要一飞冲天了,有朝一日你喜得麟儿,可一定要告诉他,皇帝舅舅是真龙,会变戏法儿……
我捧着书信,笑得泪花儿都掉下来。
这个骗子,就这么飞了,连个署名和日子都没留,害我每年都要补上一行——大哥哥于某年四月十七。时至今日,已补了整整二十行。
外公去后,这世上再也没有唤我“未儿”的人,我生怕日子长了,就连我自己都忘了自己的名字,因此我每到夜里,都要把这些书信拿出来看一遍。
我知道平儿的娘亲是怕我孤单才让平儿来陪我,或许这世上所有的人,都会像她这样,想我守寡多年,无儿无女,注定内心孤苦凄凉。
但事实却并不如此。
我这一生,有过太多别人永远都不会得到的欢乐,比如我的大哥哥是条龙;我的第一颗乳牙长成了我最爱的紫藤,我每年都可以摘下花朵儿做我最爱吃的紫萝花糕;这长乐宫、椒房殿,处处都回荡着我和大哥哥的欢声笑语。
我什么都有过,所以心平气和,甘于寂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