椒房殿:独舞

1

我从来都不知道刘弗陵是条龙。

也不知道脱落的乳牙种在地里,会长出紫藤花。

我从记事时就开始去天禄阁读书,与刘弗陵不能再熟悉,却从没见过他变戏法。

上官未与我说起这些时,眉飞色舞,我却如闻天书。

那天出了椒房殿,我就跑去问刘弗陵,为何这些秘密他从来都没对我说过。

他却莞尔一笑,“未儿只是个孩子,朕只是逗她开心而已,你这般冰雪聪明,怎地还会当真?”

我知道他是夸我,但听来却字字扎心。

她只是个孩子,那我呢?我与她明明同岁,难道在他眼中,我生来就是什么都懂的?

这时宫人送来一盘银丝卷,刘弗陵拿起一块先递给我。

我满心的委屈就在那一刻一扫而光,不是因为点心香甜,而是因为他亲手给我。

谁知刘弗陵下一刻就叫人把那点心都给上官未送去。

我愣在那里,强忍着泪水对自己说:真好,他把第一块糕点给了我。

我和上官未,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,性情却大相径庭。

我细腻温柔,聪颖早慧,三岁就开始念书;她粗枝大叶,生性顽劣,斗大的字不识一筐。

但她是我长姐的女儿,我是她的小姨,我们之间一直很亲密。

六岁之前,她每次来家里做客,我都会把刘弗陵送我的好玩的、好吃的让给她。

可自打六岁那年她入宫做了皇后,一切就都反了过来。

刘弗陵赏她的绫罗绸缎堆成了山,她宫里的点心果子更是琳琅满目,许多都是我没见过的美味。

和我聊天,也总是离不开刘弗陵。每次她都是热火朝天地说着大哥哥对她这样好、那样好,而我只能听着。

2

那天我回到家,就把满屋子的琴棋书画扔了一地,倒在床上嚎啕大哭。

母亲怒斥我失态,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。

我头一次与她顶嘴,大声质问她:“为何上官未可在宫里尽情撒野,而我只能被禁锢在天禄阁,读那些枯燥无味的书卷?

“为何她可以不顾宫规礼仪,可以肆无忌惮地叫刘弗陵大哥哥,而我却要恭恭敬敬地称他为皇上?

“为何她可以随心所欲大吃大喝,而我却只能浅尝辄止,就算馋得流口水也只能假装毫无兴趣?”

“糊涂!你堂堂大司马家的千金小姐,怎能自降身价与她相比?她不学无术只能哗众取宠,而你知书达理胸罗锦绣,迟早是要担当大任的。”母亲苦口婆心开解我。

我狠狠抹了一把眼泪,“刘弗陵早已册封上官未,一切已成定局,母亲别再为我白费心机。”

“你们这才几岁,哪能分得出胜负?成大事者必深谋远虑,你不要被这小小变数挫了锐气。”母亲气定神闲,成竹在胸。

“我才不与她争什么胜负,只想像她那般自由自在地玩耍,不要学什么琴棋书画,也不想当什么大家闺秀。”

“放肆,你本就是大家闺秀,怎能自轻自贱?你不愿读书,明日我就给你请一位舞师,你尽管听我安排,娘亲自会替你打点一切。”

事到如今,我真不知她还能为我打点什么。

我与刘弗陵,本是青梅竹马。

我自打懂事时起,就知道我长大以后是要嫁他的。

刘弗陵对我也是百般疼爱,教我识字背诗,有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都留给我。

母亲常催我读书,他却总放我出去玩儿,说无忧无虑的年纪只有一次,过去了,就再也回不来了。

我那时真是太小,他越心疼我,我越要努力给他看,让他明白我不是一个只知道玩耍的小孩。

“君儿这么乖巧,长大一定是个懂事的好姑娘。”刘弗陵常轻轻拍着我头顶这样夸我。

那时一切都好好的,只等我长大。

3

谁知六岁那年,上官未竟悄然入宫,不声不响成了刘弗陵的婕妤。

我惊闻消息,跑去质问刘弗陵,他说这只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,以后会想办法送她出宫。

我又去问上官未,她也说根本不愿嫁给皇帝,是祖父强行送她入宫,若是有机会,她一定离开这里。

这些话,我都信了。

结果没过几天,刘弗陵一纸诏书将上官未册封为皇后,断了我所有念想。

听说,是我父亲的主意。

我把自己关在房中,想哭却哭不出来。我不知道怎么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,也不知该去怪谁,上官未、刘弗陵,还是父亲?

母亲与父亲大吵大闹,说他到底是偏疼外孙女,才不顾我的幸福,将外孙女扶上皇后之位。

“都是老夫的至亲骨肉,哪个不疼?君儿未嫁,尽可以另觅佳偶;未儿一入宫门,不做皇后,还有何出路?”

父亲的咆哮传进房中,令我瞬间泪崩。

我读了那么多书,怎能连这点道理都不懂?大家都有苦衷,我是上官未的小姨,又是她的好朋友,怎能只顾自己的感受,不顾她的处境?

我把自己蒙在被子里,无声地哭了一场,第二天醒来,洗干净头脸,假装一切如故。

只是一切到底不一样了。

上官未从来都不是叫人省心的女孩,入宫以后也不知收敛,三天两头惹祸,刘弗陵忙于替她善后,再也顾不上我。

今日在椒房殿,上官未拿出那枚小玉钩的时候,我终于死心了。

上官未说这是她刚入宫时刘弗陵给她变的戏法,但其实这玉钩是刘弗陵母亲留给他的念想。

这些年,我也只是看过一眼,而她只是因为丢了猫,哭几声,就得到了这玉钩。

原来刘弗陵喜欢的并不是懂事的女孩,而是她这样脱缰的野马。

4

打那以后,我再也不肯入宫,不看他俩相亲相爱,不听他们的欢声笑语。

但不知为何,仍是无法开心。

一生叱咤风云的父亲,在我面前总是一脸愧疚,“君儿放心,为父将来一定给你觅一桩金玉良缘。”

我哪有那份福气!

上官未那才是金玉良缘,有祖父苦心谋划,外公大力扶持,又被刘弗陵当成掌上明珠,就连她的一颗乳牙,刘弗陵都能为她种出她最爱的紫藤花。

而我的乳牙埋在土里,只能化作烂泥。

为了忘掉这些,我接受了母亲请来的舞师,每日苦练舞技,一年以后,学有小成,一曲跳罢,惊艳众人。

舞师啧啧惊叹,连说我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奇女子。我只是苦笑,纵是天仙下凡又能如何?刘弗陵也不会多看我一眼。

说来心酸,我与他已有一年多未见。从前每到生辰,刘弗陵都会给我准备礼物,我和上官未也会互相交换礼物,今年的生辰却是我一个人孤零零度过。

我想一定是刘弗陵给上官未的幸福太多,让她忘了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与她同年同月同日生。

而刘弗陵有了上官未,早就忘了我的生辰。

忘了也好。

我读了那么多书,知道不应该打扰别人的幸福。

谁知一生太长,树欲静而风不止。

那天母亲突然带来一个惊天消息:上官未的祖父勾结乱臣谋反篡位,铁证如山,已被刘弗陵诛杀了全家。

“那长姐与上官未呢?”我吓坏了。

“托你父亲的福,她母女二人安然无事。”母亲安慰我。

我悬着的心这才落地。

母亲说,上官未痛失亲人,一定不好过,叫我带些她爱吃的点心去看看她。

母亲终究是识大体之人,我却小气,一路上万般纠结,又盼着遇见刘弗陵,又怕遇见刘弗陵。

走到椒房殿门口我才知道必须先见他,才能见上官未。

我没有勇气,只能转身回家。谁知眼看就要出宫的时候,刘弗陵竟追上来,“君儿,为何刚来就要走?”

我一回头,眼泪就掉下来。

“我只是来看看上官未,既然不能见,就算了,这是母亲给她的点心。我走了。”

我把点心盒子往他手中一放就要逃走,却被他一把拽住。

“君儿,不是不让你见她,朕只是怕有人说漏嘴,让她知道上官家族的事情,受到伤害。这件事,朕与你父亲是说好要瞒着她的。”

原来他和我父亲把上官未保护得非常好,需要安慰的,是我这个自作多情的小丑才对。

如此,我更不能去见她了,免得说错了话得罪刘弗陵与父亲。我走出几步,又折返回来,从他手中抢回那盒点心。

宫里锦衣玉食,我亲手做的点心实在粗糙,配不上金枝玉叶的上官未,还是不让他为难了。

刘弗陵越喊我,我跑得越快,直到出了宫门,将那点心扔进护城河,心里才好受一些。

所谓自讨没趣,也就是如此了吧?

回到家中,母亲一再打听我与上官未见面的情景,那些点心她吃没吃。我不愿与她多费口舌,只能胡乱应付过去。

过了两天,母亲又来问我是否亲眼看着上官未吃了点心。我不敢多说,点点头算作回答。

“那可就怪了,宫里为何一点动静也没有?这丫头上次阴差阳错被那番国使者救了一命,这次难道又侥幸逃了过去?”母亲自言自语地嘀咕道。

说者无心,我却如遭晴天霹雳,“那次上官未中毒,并不是因为误食番国的奇花异果?”

“那都是可食用的果子,就算相克又能有多大毒性!”母亲见露出马脚,索性也不再瞒我。

我顿时双腿发软,一下子坐在地上。

5

我就一直觉得蹊跷。那些奇花异果,上官未吃了,我也在她的怂恿下挨个儿尝了味道,没理由她中毒那么深而我却毫发无伤。

原来当年差点害死她的,是我给她的那块黑冰糖。母亲说那糖不可多得,只有两块,我吃了一块,另一块一定要给上官未尝尝。

母亲自然知道我的性子,若这糖只有一块,我也会留给上官未,绝不会偷吃。

“母亲怎能如此狠毒?她是我的亲人!”我心慌气短,无力地质问母亲。

母亲冷笑一声道:“君儿,你不要再傻了,你打小心地善良,处处牵挂她,可她何时把你当过亲人?她自小心机深重,最善装无辜,不声不响就抢了你的皇后之位,你为何还不醒悟?”

“即便如此,她也罪不至死,母亲屡屡派我去做杀人凶手,就不怕毁我一生?”

“放心,我既然敢让你做,就有办法让你脱罪,况且你至今没能得手,怕什么?”母亲轻描淡写地说道。

我怒了,“怕您!您为了让我当皇后,从小就让我学什么琴棋书画,却不给我一丝童年的快乐。如今又利用我毒杀上官未,简直是蛇蝎心肠。”

“我还不是为了你好?你与小皇帝本来两小无猜,却被上官未横刀夺爱。你郁郁寡欢,是谁心疼?你若能嫁给皇帝,是谁享福?我为你操碎了心,你却说我毁你一生?我不妨告诉你,毁你一生的,是上官未和你父亲。你父亲只知偏袒上官未,你一再忍让,我看在眼里,疼在心里,我不替你出头,你还能依仗谁?”

母亲字字愤慨,句句啼血,道不尽身为人母的辛酸。

我的眼泪奔涌而出。我要怎么才能让她明白,我并不嫉妒上官未做了皇后,我只是羡慕她的自由,和刘弗陵对她的好。

这些,是任何心机手段都换不来的。

“君儿不愿嫁给皇帝,母亲也不要再伤害上官未了,求您了。”我跪在母亲脚下苦苦哀求。

母亲别过脸去,“那小皇帝和你父亲恨不得把上官未时刻捧在手心里,我哪有那个机会?你既然死心,我也就算了,到此为止吧。”

6

算了最好!

从那以后,我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练舞,却总在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。

我太想念刘弗陵,也想上官未,七年了,我还是没能忘了他们。

父亲和母亲总为我的婚事争吵不休,我却怎么都行。嫁不嫁人、嫁给谁,对我来说并没什么不同,无非就是换一个地方孤独而已。

我总是刻意躲着父亲。我从六岁那年就明白了一切都不能强求,爱情如此,亲情也是。

那天父亲来我房里,我无处可躲,只能低头不语。

父亲沉默半晌才说:“君儿,为父有件事要告诉你,你听了,千万不要太伤心……”

“父亲有话请尽管说。”我哪里还有心可伤,只盼他说完快走。

谁知他一开口,就把我千疮百孔的心生生撕成两半。

他说刘弗陵——病危了!

刘弗陵正是血气方刚、生龙活虎的年纪,他竟然说他病危了!

我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,一把就将他推出门外,紧紧关上房门,假装他从没来过,从没跟我说过这句话。

“君儿,皇上托我把这枚玉钩给你……”

我“哗啦”一声拽开房门,父亲的手心果然卧着一枚小小玉钩。

我的眼泪瞬间成河,我不想要什么玉钩,我只想要刘弗陵,要他好好地站在我面前。

父亲到底是了解我的,早在踏进我门槛之前就已备好马车。

刘弗陵虽是病危,但并未卧床,还在天禄阁坐着读书。我去时,他立即放下书卷迎上来,“你这丫头,朕就知道你见了玉钩一定会跑来。”

多年不见,他对我笑的样子,一点都没变。

我也不管上官未在不在,一头扑进他怀里,哭得昏天黑地,“不是真的,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,求求你告诉我,你什么事都没有……”

“君儿不哭,没有那么可怕。”刘弗陵笑着拍拍我的肩膀,“这些年你不肯入宫,朕给你写信你也不回,朕还当你再也不会来了。”

“皇上给我写过信?”我惊愕地瞪大眼睛。

“是啊,朕知道你心里委屈。只是未儿太可怜,朕不得不多疼她些。朕本来打算等她长大,把她嫁出去,再接你进宫,但如今看来,是朕配不上你这么好的姑娘。这玉钩本是一对,朕知道你喜欢,本想当成聘礼给你,但当成嫁妆也不错。你和未儿,将来都要嫁给如意郎君,如此朕就放心了。”

我被他这番话震惊,直哭得死去活来。原来他从未忘了娶我的事情,原来他与上官未并没有真正做夫妻。

7

我想留在宫里,但刘弗陵不准,为了让他安心,只能与他泪别。

走出天禄阁,我向父亲提出去看看上官未。

父亲眼中的犹豫又让我扎了心,仿佛我要去害她一样。

“算了,回吧。”我转身就走。

父亲追上来,“君儿,你和未儿多年不见,她也甚是想你,你去看看她也好。只是,皇上生病,她并不知情,你不要说走了嘴。”

我猛然停下脚步,“她与皇上朝夕厮守,皇上对她呵护备至,可皇上病了两年,如今危在旦夕,她却不知情?”

“皇上怕她伤心,刻意隐瞒了此事。”

我无法克制地发出一阵冷笑,“呵,呵呵!她上官一族被灭门,她不知道;皇上病了两年,眼看油尽灯枯,她也不知道。她难道是水晶雕刻的不成,这世间一切疾苦都要瞒着她,都不能让她知道?”

“她入宫时,年纪还小,平白无故受了这么大委屈,皇上当然对她疼爱多些,能瞒一时是一时,将来的事,将来再说。”

“好,我不说,我看看她就走。”

椒房殿一切没变,上官未长高了,变美了,却依然是那副单纯无知的模样。见了我,就亲亲热热地抱住我的胳膊,“这么多年,你为何才来?可把我想坏了!”

“多年不见,你和皇上可还好?”

“都好,今日他还陪我去长安城吃糖糕呢。你呢,听外公说,你练了一身好舞技?”

我想起刘弗陵那张苍白的脸庞,不由得怒从心生,他都快死了啊,她难道一点都没有察觉?

“这么多年,你在这椒房殿,就只是吃喝玩乐?”

“是啊,皇上说了,只要我高兴,想怎样就怎……”

她没说完的话,被我一巴掌打了回去。

宫人失声尖叫,父亲本就对我不放心,听见动静就冲了进来。

“外公,她打我。”上官未捂着脸,委屈万状。

“胡闹!”父亲拖着我就往外走。

我狠狠瞪着上官未,只恨当年那块黑冰糖没有将她毒死,否则刘弗陵也不会被她拖累成这样。

8

刘弗陵走时,我不肯前去送他,只把自己关在房中,疯狂起舞。

父亲忙着安抚上官未,对我不闻不问。

母亲在门外哭哑了嗓子,“君儿,你开开门,哭一哭,闹一闹,就算摔摔东西都好。我知道你苦,你不要把一切都憋在心里,你还只是个孩子啊!”

只是个孩子!只是个孩子!这话为何如此耳熟?我旋转着,回忆着,头疼欲裂。变天了,窗外一声惊雷,我也豁然开朗。

当初我不就是因为刘弗陵说了这句话,赌气不再见他吗?早知道这一别就是永别,这些年,哪怕让我每天看着他与上官未卿卿我我,哪怕是给他做妾,我也会留在他身边啊!

可这世上有后悔药吗?没有,没有,没有!我心底无助地呼喊着,疯狂旋转,直到一头撞在墙上。

我本来已走到鬼门关前,却被父亲叫了回来,“君儿,君儿,你这么懂事的孩子,为何也会犯傻?你是要疼死为父啊!”

我幽幽张开眼睛,父亲在我榻前哭得涕泗横流。

我虚弱地冷笑道:“该疼我时,你都不在;不该疼我时,你却非要来装慈父。刘弗陵活着,你不让我和他在一起;如今他死了,你又拦着我去找他,你这是怕我在泉下抢了上官未的位置?”

“君儿,你……罢了,罢了,都是老夫的错!”

就是他的错。他为了让我死心,烧了刘弗陵写给我的所有书信,我与刘弗陵错失这么多年时光,他功不可没!

懂事的孩子,就活该被这样对待?他难道真不明白,刘弗陵死了,最疼的是我?

9

刘弗陵去了,上官未在父亲的庇护下,被新帝刘询尊为皇太后,受尽礼遇,依然在椒房殿过着拈花赏月的好日子。

但她有什么资格?若不是她德不配位,刘弗陵怎能招致无妄之灾?

我问母亲怎样才能把她赶出椒房殿,母亲说:“你住进去。”

我苦笑,刘弗陵已死,我这辈子哪还有机会住进椒房殿?

没过几日,父亲上朝归来,对母亲大发雷霆,我才知道母亲授意我的几位兄长与朝中众臣联名上书,奏请刘询立我为后。

我错愕不已,赶紧让母亲打消这个念头。

刘询继位之前就已娶妻生子,听说他与发妻许平君也是青梅竹马,情深似海,我怎能横刀夺爱,让别人承受我这样的痛苦?

母亲见我与父亲极力反对,也就没有再提此事。

那年父亲诞辰,母亲大操大办,并说我练舞多年,但父亲却从未见过我跳舞的样子,让我为父亲献上一支舞,以表孝心。

我本不太情愿,但母亲张罗得辛苦,也就应了下来。

那晚来的都是达官贵人,坐在上位的却是一位年轻人,器宇轩昂举止沉稳。

待一曲跳罢,我退下大堂,母亲神神秘秘将我拉到一边,问我对那人印象如何。

我随口说“还好”,母亲却掩嘴窃笑道:“我的儿,这天下除了刘弗陵,总算还有人能得你一句好。你可知他是谁?”

“是谁?”

“他就是当今天子啊。方才你那一舞,艳惊四座,我看他也是满眼赞许,你与他,反倒比与那刘弗陵更般配。”母亲一语惊人。

我恼了,“母亲死了这条心吧,他是有妻之人,我霍成君打死也不给人做妾。”

“糟糠之妻,德不配位,你只要愿意,机会总是有的。”

母亲一语成谶。两年以后,皇后许平君在分娩时难产而死,母亲当即为我打点嫁妆,送我入宫做了刘询的填房。

刘询对我也算体贴,但我知道他其实与我一样,对故去的人念念不忘。我们之间,也只能相敬如宾。

许皇后过了百日祭,我就顺理成章地做了皇后,也该名正言顺住进椒房殿,执掌后宫大权了。

谁想刘询一句话,让我万念俱灰。原来父亲与他早有约定,只要他在位,椒房殿就是上官未的,毋庸置疑。

又是父亲。

“这个糊涂的老东西!”母亲咬牙切齿地骂。

我有些想哭。我当初答应嫁给刘询,就是想借机将她赶出椒房殿,却不料父亲早已为她贴了一道护身符。

父亲处处偏袒,丝毫不顾我的感受,我为何还要懂事?

余生我只剩一件事可做,就是惩罚上官未。

10

但上官未躲在椒房殿不肯出来,我若想见她,就要按照宫规,向她行跪拜大礼,恭恭敬敬地称她为母后。

我思来想去,终是不愿承受这份屈辱,只能借母亲的手行事。

我叫母亲给上官未送去剧毒的果子点心,又让母亲说出上官一族被刘弗陵诛杀的真相。

父亲和刘弗陵不是最怕上官未受到伤害吗?我偏要让她狠狠地疼一次。

我终于成了自己当初最不喜欢的样子。

但上官未却不知有什么护体,竟百毒不侵,毒药和噩耗似乎对她毫无作用,没能伤她半分。

反倒是我父亲在宫里突发急病,回到家就一病不起。

直到撒手人寰,他宠爱一生的上官未都没来看他一眼。

更叫我震惊的是,父亲一死,刘询就开始对我霍家下手,一步步架空我兄长的兵权,又来质问我当年为何毒害许皇后。

简直是欲加之罪,可笑至极!我与许皇后无冤无仇,素不相识,为何杀她?又如何杀她?

“既然你毫不知情,寡人不妨告诉你。当年是你母亲胁迫女医淳于衍,趁平君分娩之际向她投毒,淳于衍拼死救下小公主,却没保住皇后。如今她已认罪并抱回小公主,指认了你母亲的罪行。”

“……”

我腾地一下站起来,却又无力地坐下去。我想起当年母亲说着“没有我想做而做不成的事情”时,眼里露出的凶光,不由得后背发凉。

刘询虽与我没什么情分,但他为人宽厚正直,我想他不会无端嫁祸,况且也没有这个必要。父亲死了,他要废我,何必如此大费周章?

“来人,快去请显夫人,本宫有话要问她。”我急急传令下去。

刘询接着说道:“不仅如此,你的母亲为了让你住进椒房殿,执掌后宫大权,甚至不惜向太后投毒,恶行昭昭,天理难容。”

“你怎知她向太后投毒?”

“她曾多次给太后送去果子点心,太后叫人检验,证实其中都含有剧毒,铁证如山,容不得她抵赖。”

我心头狠狠一震,上官未早就发现了此事,却从未声张,而是暗中告知刘询,等待时机落井下石。

就像当年不声不响入宫一样,她的心机,远不是我能想象的。

眼下我也只能等母亲到来,弄清许皇后死亡的真相。

我像热锅上的蚂蚁,从午时等到天黑,母亲也没来。

倒是宫外突然快马来报,说我霍家反了!

刘询冷冷看我一眼,拂袖而去。我想跟去看个究竟,却发现宫门口已被死死把守。

我什么都没来得及说,什么都没来得及做,霍家就遭了灭顶之灾,一夜之间,满门抄斩。

“刘询,我父亲一生赤胆忠魂,为大汉王朝披肝沥胆,如今他尸骨未寒,你就联手上官未灭我霍家,你良心何在?”我将一只陶瓶狠狠摔在他脚下。

刘询不躲不闪,目光如冰,“寡人正是为了保住大司马的名节,才替霍家清理门户。你母亲与兄长早有谋逆之心,为送你入宫夺取皇后大权,不惜毒杀我爱妻平君,你若全不知情,那就是被你母亲当成了棋子。”

“你说什么?你再说一遍。”我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。

上官未入宫后,全世界都抛弃我围着她转,只有母亲疼我护我,我怎会是她的棋子?

11

我望着刘询,满眼乞求,我想求他收回这句话。

可他终究不是刘弗陵,我也不是上官未,他不会因为我承受不起而联合全世界来藏起真相。

我听见裂帛的声音,从我心底传来。

我想哭,发出的却是阵阵冷笑,“好,很好!我的父亲拿走我的一切去给上官未;我的母亲将我当成她谋权篡位的棋子。你杀了我吧,我也不是什么好人!”

“不,成君,寡人知道你是个懂事乖巧的女子,你父亲常在寡人面前夸你……”

“夸我有何用?父亲前半生驰骋疆场,后半生都用来守护上官未。他帮着上官未夺走了我的一切,难道在你面前夸我一句懂事,就能弥补我残缺的一生?”

“大司马有他的苦衷。当年他为平乱,灭了上官一族,使上官太后失去了所有依靠,他对上官太后好些,是人之常情。”

“谁灭了上官一族?”

“大司马。”刘询望着我,言之凿凿。

我愣怔片刻,哈哈大笑,“所以,这就是他至死捍卫上官未的理由?”

“不仅如此,他也是受先帝之托。寡人也是遵从先帝遗诏,既然她不愿离宫,就让她一直在椒房殿住下去,直到终老。”

原来不是父亲,是刘弗陵在死前就给上官未写好了护身符,保她一生岁月静好。

“那上官未到底有什么好?值得先帝诏令世人都对她好?”我一脸茫然地看着刘询。

“成君,先帝只是承担了男人应负的责任。当年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,既然答应让她入宫,就要对她负责到底,就像……”

“就像什么?”

“成君,对不起,寡人答应大司马要善待你一生,但心里实在放不下亡妻,冷落了你,今后你我……”

我摆摆手,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。我从不怪他,我心里也住了一个死去的人,我明白他的感受。

我自请废后,搬到上林苑,把这长乐宫、椒房殿,统统还给上官未。

我在昭台宫,为刘弗陵跳了一支赤练舞,手中一条红绫旋转翻飞,惊艳绝伦。

一曲终了,红绫正好挂在房梁。

我笑着将那红绫绾在颈间,突然不知何处飞来一条巨龙,载着我冲出这凄苦人间,朝着九霄云外飞去。

我被束缚一生的心,也随之飞了起来,欢呼雀跃。

我迎着风大声呼喊:“喂,你是刘弗陵吗?”

他不语,也没有回头看我,只是抬起龙尾,在我头顶轻轻拍了一下。